玄水(2 / 2)

所谓长生不老 韩良狗 2806 字 3个月前

狂热的人群提着钉耙,带着棍棒,扛着猎枪,带着一切能当武器的家伙事往山上去了,他们要伸张正义,砸碎封建残余的塑像,批斗牛鬼蛇神的老道。漫山的火把,像野兽的眼睛,像成群野兽的眼睛,把小山的夜慢慢吞噬,像漫天遍野的蝗虫,把黑夜撕成一片片吃干净,小山的顶上亮如白昼。

自恃正义的人们,一把摘下道观的牌匾,拿斧头劈了个粉碎。轻睡的惊醒了,他知道这次来的可不是饥饿的耗子,而是漫山遍野的豺狼虎豹。三爷也被吵醒了。他眼睁睁的看着三爷提着那柄宝剑,背对着太上老君,站在了狂热的人群面前。

火把的光把老君的脸映的格外阴森,让人们更加坚定了这佛像就是旧社会的毒瘤,而倚剑而立的三爷就是牛鬼蛇神的护法。人群喧嚣起来,叫骂起来,如同丧家的野犬,以吠壮胆。但他们看着高大的,看着那闪着寒光的宝剑,无一人敢上前。

站在人群前的不紧不慢的抖了抖剑,用力挥舞了起来,就像那无数个练剑的早晨,一招一式,虎虎生风,剑锋割裂了冻僵的空气,形成一道道剑风,把火把吹的猎猎作响。一套剑招舞完,还是那样的神采奕奕,满面红光,好不痛快。像人群展示完他高超的剑术,朗声道:

“都瞅见没,回去吧。”

嘈杂的人群安静了下来,背剑术折服的人群都开始掂量起来,自己这手中的农具和的宝剑到底哪个更有分量。黑暗中能听到有人退后了几步,有人离开了。眼看着这浪潮要退了,站在最后面的长工突然高叫起来:

“打倒封建迷信,打倒牛鬼蛇神!”

刚刚冷静下来的人群又一次躁动起来,狂热起来,疯狂起来,仿佛听到了战争的号角。他们举着手里的武器向冲去,提起那映着火光的宝剑,叹了口气,摆好了架势。

金属碰撞的声音,人群哀嚎的声音,肉体跌倒的声音,还有宝剑在空气中挥舞的声音,都逐渐的停了下来,还亮着的火把越来越少,夜色重新笼罩住了道观。那冲在前面的人像麦子一样倒下去,七扭八歪的坐在地上,终于没有人再往前冲了。

看着面前跌倒的人们,看着地上断成几截的木棍,看着已经卷刃的宝剑,看着自己干干净净的道袍,再次朗声道:

“回去吧。”

人群再一次躁动起来,只不过这次是害怕的躁动。原来那些狂热的人们。有的退后,有人爬起检查自己有没有受伤,有人揉着被剑柄打痛的手腕,有人看着手里断成两截的农具。就在这时有一个愣头青,,瞄准,开枪了。

说的没错,江湖还是那个江湖,武功却不算是武功了。一个十几岁的娃娃手里拿杆枪,“嘭”的一声,你就得嗝屁。

看着胸前密密麻麻的小孔,看着溅在胡须上的血滴,看着从伤口渗出来最后汇集成小股的鲜血,苦笑了一下,用剑撑住自己的身体,用尽最后的力气吼起来:

“回去啊!”

这句话比之前的两句更加坚定有气势,让人群觉得他不是胸口中了一枪,而是吃了颗大补的仙丹。胸前布满了铁砂眼的站的更直了,鲜血浸透的后背看起来更挺了。人群散开了,撤退了,他们看见了

从胸口汨汨流出的鲜血,看见了站在门后三爷的眼神,他们怕了。舞剑的时候他们不怕,用剑柄打伤他们的时候,他们不怕,受了重伤,用剑撑着的时候,他们怕了,如同鸟兽一般逃去。钉耙丢了,棍棒丢了,猎枪也丢了,丢下一片狼藉和被血液浸透了道袍的全跑了。那一夜几十人的战斗,只有一个人流血。

三爷在门后看到了一切,他看到了火光映照下每个人的脸,看到了舞剑,看到了的战斗,看到了猎枪喷出的火焰,也看到挨了一枪,他哭了,四十岁的三爷嚎啕大哭,他不知道自己哭的是,还是哭的是自己的无能和懦弱。反正他哭的特别大声,引的后山的野狼跟着嚎了起来,一只接一只,连绵不绝。

看着最后一个人消失在下山的石阶上,撑不住了,他感觉自己的双腿不听使唤,自己的手和宝剑长在了一起,他感到喉咙里有血,腥咸腥咸。向后缓缓倒去,手里握的宝剑和地面之间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。三爷小跑过来从后面接住了他,还在不停的嚎哭,什么也说不出,一双泪眼直勾勾的盯着胸前密密麻麻的弹孔,那已经不再流血了。

看着三爷哭,反而笑了:

“哭吧,哭吧妙言,也算是有一个人为我哭丧了。”

三爷就接着哭

“把我……埋观后面的院子里,上面载一棵枣树…….也算是长生不老了,修道之人不就是追求长生吗……”

三爷看见的眼睛亮了一下,随即就失去了神采,从伤口流出的鲜血在这寒夜里冒着热气,形成一片白雾徐徐上升,最后淹没在无尽的夜色里。

三爷像个小孩一样哭了一夜,直到嗓子发不出人声,只剩下小狼般的呜咽。才把冰冷的尸体平放在地上,的血还没干透,又从嘴角渗了出来。三爷穿着灰白色的道袍,上面一大片黑红色的血渍,就这样走到山下去走到山下去。

镇上的长街上没有人,山旁的农田里也没有人,院子里也没有人,人们都躲在家里,没人敢回想自己昨晚干了什么,敢直视三爷那充血的眼睛和胸前的那片血渍。三爷看着长街两边院子里伸出来的树枝,不知走进了谁的院子,挖了一棵枣树扛走了。

没有葬礼,没有棺材,没有亲人,就这么下葬了。一个两米深,两米长的土坑,就是这老道最后的住处。三爷才发现看似骨瘦如柴的,那副骨架如同钢铁般沉重。不得已挖了个小坡把滑进了墓穴。陪一起的,还有那柄卷了刃的宝剑。

三爷把枣树栽在了的坟上,找了块青石板,立在了坟头。就这样走了,三爷不知道他叫什么,哪里人,还有没有亲人,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什么意遗愿,更不知道他栽枣树的用意,就连被砸的那块牌匾上面写的什么字,三爷都不知道,但三爷记得很清楚,他的头发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白的。

自走后,再也没有一人说要批斗牛鬼蛇神,也没有一人来过观里,三爷在西坡开了片地,种点粮食,一年只下一次山买点油盐酱醋。

住在山上不问世事的三爷也不知道文革什么时候结束的,就如同西北的狂风,来的时候飞沙走石,气势汹汹,走的时候悄然无影,毫无声息。再到后来,可怕的大旱来了,一个酷热的夏天过去,连一场像样的雨都没有,后山的小湖干了一小半,周围的苇草却已经郁郁葱葱。可西坡地里的稻子全干死了,叶子被阳光烤的酥脆,微风一吹,就化作稀碎的粉末,和这黄土和在了一起。

墓上的枣树却在这时结果了,三爷每天去小湖挑水来浇,树上的枣长得格外喜人,在这秋天的艳阳下闪着诱人的光泽。可三爷从来没尝过,他觉得这是的血肉化成的。走后,观里只有三爷一个人,每年种的稻子根本吃不完,后屋堆的稻谷够三爷一个人吃两三年。可山下不同,家家户户入口众多,哪来的余粮,于是有外地亲戚的就投亲戚去了,没亲戚年轻力壮的就逃难去了,只剩下老弱病残,无依无靠的在村里干饿着。

终于有人撑不住了,他饿了,他的胃壁已经被饥饿啃噬的千疮百孔,生存的本能让他忘了忌讳,忘了那一晚,忘了老道,他一瘸一拐的来到山上,希望向三爷讨口吃的。三爷认识他,他是那一晚拿木棒的,但三爷什么也没说,熬了一锅浓稠的米粥,想了想,又从枣树上摘了两个枣,放在了粥里,大火把米熬开了花,把红枣熬成了泥,再加盖熬上大半个时辰,一锅香甜的红枣稻米粥就好了。那人狼吞虎咽,第二天带着街坊来了,人来了,人全来了,三爷全认得,这个是那天拿钉耙的,这个是拿锄头的,那个是拿火把的,那个是在旁边看热闹的……

三爷全记得,每一张脸都记得。

政府拨救急粮了,三爷的粮也被饥民吃完了,他望着坟上的枣树,那原本有一树枣儿的树,现在只有树顶有一两个畸形的小枣,他不知道他有没有正确理解让在坟上种枣树的用意,但他觉得八九不离十了

“师傅啊,这群人之前要你的命,现在又吃你的血肉,你想啥子嘛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