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分早已过去,道观后面的枣叶多半落了下来,但枣子却是一撮撮的挂在枝头,把干枯的枝干坠的抬不起头。每当有秋风刮过,大枣树就发出一阵自上而下的颤抖,然后就是劈里啪啦的一阵红枣雨,地面上已铺满枣红色,就像一片干了的血迹,在光秃秃的黄土地上格外明显,让三爷不由自主的想起老道咽气的那个晚上。
,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就一个人住在山上的道观。他的年纪具体多大谁都不清楚。但镇上的人,无论男女老少,都说自己小时候就在山上的道观里见过。头发胡子全白了,就连眉毛也白了,但个子还是老高,一米七八的样子,这可能就叫松形鹤骨吧。身子骨一直很硬朗,没人见过他咳嗽过一声。村里的人都说他吃了长寿的仙丹,已经成仙了。
镇上没人知道的过去,三爷刚刚到观里的时候,还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,道士每天清修的日子让三爷抓狂,只能每天都抓着空儿找说话,也很乐意给三爷讲些什么道家秘术,仙境传说,妖鬼奇闻。但三爷哪怕半句提到了的过去,他就把浮尘一甩,脸色往下一沉
“不谈俗事,不谈俗世。”
虽然的口风一直很紧,但三爷还是能从他日常习惯看出来个一二。睡得很轻,稍有动静就立马惊醒,一个鹞子翻身从床上翻下来,准备去摸门后的宝剑,一直贪吃的老鼠就能把和三爷惊醒,是因为老鼠惊醒,三爷是因为被吓醒。
的功夫在镇上可是出了名的,据说轻功了得,能飞檐走壁,虽然三爷没见过,但每次挑水,的水满的与桶齐平,他不发力便轻松挑起,健步如飞,三爷跟到观里一看,水连个涟漪都没有,还能清清楚楚的映出来三爷的脸。有一柄好剑,重达十斤,做工精良,削铁如泥。每天早上天刚白亮就提着宝剑去院子里耍两套,风雨无阻。那剑舞的是虎虎生风,滴水不漏,剑锋割的空气呜呜作响。每次一通招式下来,满头大汗,好不快活。三爷每次在旁边偷偷看,也知道,每次耍完都对藏门后的三爷喊一句:
“别瞅了,祖上留下来的花架子,学了也没啥子用。”
但三爷看的出来,这剑法可不同于一般道士耍的桃木剑,这套剑招里,每一剑都藏着杀意。
在许多许多年前,三爷曾求教他一招两手,就教他什么鬼怪画什么符念什么咒,什么病发了做什么法请什么神,什么人死了写什么挽联要诵什么经。就偏偏不教他武功,每当三爷挑明了说要学功夫,就叹口气:
“一个道士学这些做啥子,学了这些又能做啥子?江湖还是那个江湖,武功却不算武功了,你功夫再高,人家一枪子过来,你还是得嗝屁!文不能顺民治政,武不能守家卫国,有啥子用!”
说完这些,怒气冲冲的就又去老君前面打坐了。三爷自此再也不提学功夫。
一转眼的时间,三爷已经跟着过了五年的清贫日子,把念经画咒掐诀礼法学了个大概。也对他这个弟子比较满意,觉得时候差不多了,准备带三爷去见他师傅妙言真人。
妙言真人住在小镇西北再北那么一点的大山上,上面有个大道观,里面光真人就有三个,其余的道士小道童更是多的不胜数。那座大山上的台阶有七七四十九节又四十九节,道观里面的各种塑像大的小的金的银的花的素的,数不胜数。
领着三爷爬了那七七四十九节又四十九节台阶,又教三爷认了那些金的银的花的素的神仙,两人拜过三清祖师爷。最后见了那个大真人这个小真人,那个师兄这个师弟。才见到了妙言真人。
妙言真人比要矮一个头,道冠下的白发里还夹着几缕青丝,道士特有的白须也没有长,妙言的长相跟霜发雪须的比起来显得年轻极了,三爷一时间甚至有点怀疑,这两人到底谁是师傅谁是徒弟。问候完真人,又道明了来意,妙言上下打量了几圈三爷,随口问了他跟的相识之缘,生活日常,最后过问了三爷的俗世,捋了捋长须,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:
“你觉得道家隐世为何?出世又为何?”
三爷楞了下,他一个当了十多年的伙夫,要是问他做什么菜用料该用什么火候,三爷绝对是倒背如流。但要是一沾上道这些玄玄乎乎,三爷一听就糊涂。他跟了五年,天天就是诵经打坐拜老君,没沾过什么仙气儿,更没被点化过。三爷糊里糊涂的这想隐世就是住观里,出世就是下山,张口就是一句:
“隐世为炼丹修仙寻长生不老之术,出世为柴米油盐油酱醋茶所困。”
这大殿里原本打坐诵经的道人们顿时嘈杂起来,交头接耳。也有人一时没忍住,发出噗嗤一声笑。
脸色一变,刚准备说点什么,就被妙言抬手制止然后领着他从大殿里走了出去,留下三爷一个人面对着三清祖师爷,背对着那些正交头接耳的师兄们。
等老君像前的香烧了一半,外面回来了,脸上没有喜乐,也没有不悦,面色平静的如同大殿里的太上老君。他径直从三爷面前走过,头也不回的说了句:
“走了,咱回山上。”
三爷心里摸不准是几个意思,小心翼翼的问:
“师傅,我前面答的不对吗?”
还是背对着三爷,但三爷能听见他的叹气声。
“要说不对也对,但要说对却也不对。”
留下的话让三爷想了几十年。
一到观里,就翻箱倒柜的找出了自己平时不穿的一件道袍,亲自给三爷套上,来回踱着步把自己师兄弟的弟子的法号挨个念了好几个来回。最后脚一定,手一拍.:
“你以后道号就是妙清!”
三爷就是从这时起得了道号,正式出家的。领着三爷去老君面前去行礼,等三爷拜完抬起头,隐隐约约听见说了句
“弟子不法,祖师爷见谅。”
走的那年,三爷正好四十岁,勉勉强强能算是个合格的道士。是在动乱的年代死于一场暴乱。文革的风潮连这个位于西北的偏远小镇都没有放过。三爷听说妙言真人的大观被学生兵砸了,里面的佛像不管是金的银的花的素的,都从那七七四十九节又四十九节台阶上滚下来,摔了个粉碎,露出来里面的稻草段和石膏块,昔日光彩照人万人景仰的神仙们化成了一地的垃圾。学生兵的领头就是地主家的长工,他指着那摔成碎片的佛像说:
“同志们看呐!这些封建迷信的牛鬼蛇神就是金玉其外,败絮其中,一个个都是大草包!”
那曾有着数万信徒的妙言真人被长工绑在牛栏的围栏上,剃了须发,扒了道袍,还被逼着给拉田的牛念经,美其名曰“对牛念经”。
大山上的道观被毁了,小镇上的人也热血沸腾。燃着兽血,渴望着“革命”的年轻人坐不住了,他们也想乘上“革命”的大风,掀起一阵滔天巨浪。他们想找几个地主阶级批斗,想找几个知识分子带高帽,想找几个牛鬼蛇神像砸一砸。但这小镇实在太小,太落后了,暴动的人们把家里有自行车的老李抓出来批斗,说他是富农,把给大家写春联的孙二爷拖出来,说他用文字诽谤人民的伟大,但他们翻遍小镇,也找不到一个封建残余牛鬼蛇神。所有人都不甘心,他们绞尽脑汁的想到了,都想到了小山上的道观,想到了观里的太上老君,想到了那个老不死的道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