谈笑咬紧牙根,生怕自己一张嘴就哭出来,或者说出来什么。她知道只要周嘉伸出双臂,她就会完全崩溃。她也知道,在没有自己默许的情况下,善于察言观色的周嘉绝不会平白地做出示意。所以,无论心里怎么想,谈笑只是站在那儿,一动不动。
只要还有一丝清明,她就永远不会做出自己方才想过的事情。
她永远忘不了母亲是怎么死的,永远忘不了母亲那句细微到几不可闻的感叹:“男人,不能太优秀!”
良久之后——
“真的?”周嘉的声音涩涩的。
“真的。”
“一个当兵的?”
“嗯。”
“什么时候?”
“什么叫什么时候?”
“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?”
“两个月前。”
“这么快?我以为你在认真考虑。”
“我的决定就是认真考虑的结果。没必要再考虑了。”
“怎么认识的?”
“相亲。”
“你……接受……那种方式?”
“没什么不可以。”
“他……哪儿比我好?”
“没有可比性,你是你,他是他。只是他更适合我。”
“这是我第一次被女人甩。不过,败给一个当兵的,也不知道该不该自豪。”周嘉研究地看着她,似乎在琢磨什么。
谈笑拉紧衣服。周嘉声调平和,却有一种无声的压力。
“王叔叔知道吗?”
“会知道的。”
“你不打算告诉他?”
“这不可能。”
“……谈笑,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!”周嘉有点儿激动,上前跨了一步。
谈笑受惊了似的,猛地退后,戒备地看着他。
周嘉挫败地甩了甩头,好像这样就能让时间倒退重来。
“你们什么时候结婚?”
“年底吧。”
“那个邮件,算是请柬吗?”
“应该不是。”
“嗯……什么时候发请柬?我可以让他们查收一下。这种大事不能错过,呵呵!”周嘉也干笑两声,空气骤然有些紧张,“王叔叔不给你操办?”
谈笑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厌烦之情,强自压了压,才松了口气说:“嗯,他父母管这事儿,我的意思是不用办了。”
“你的意思?那他的意思呢?不会你们连这事儿都没商量过吧?”周嘉似乎什么都明白,带着几分看戏的嘲讽向谈笑步步紧逼。
谈笑忍着厌烦说道:“当然是我们两人的意思,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不商量!”周嘉怎么变得这么不可理喻!
“那你家里呢?你父亲的意思呢?不会……你不是说已经不怨他了吗?难道……他还不知道有这么个女婿?”周嘉突然哈的一声笑了出来,仿佛陆枫是个大笑话,“谈笑,你太儿戏婚姻了。”
谈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,“谢了,我自己知道。”转身要走。
周嘉突然上去抓住她的胳膊,“别生气,我知道你心里烦。算我说错话了好不好?”
也许是他的呼吸,也许是他说话的方式,也许谈笑自己根本就不愿意和他闹僵,反正在这个时候,谈笑停下脚步,没有甩开他的手。
“走吧,上车再谈。”周嘉带着几分胜利者才有的体谅。毕竟谈笑把他介绍给了她家里,而陆枫却没人知道。这么说似乎有点儿把男女的位置弄反了,可是婚姻中的双方需要对方家庭的认可,这一点无论男女都无可避免。
周嘉自以为尚有优势,放柔了声音说:“我知道一个好地方,可以放松一下。”
“不用了。”谈笑已经不再慢慢后退,而是退了一大步,让开车子,“我很累,想休息一下。还有……”几秒钟的停顿有时足以让人做出一个决定或者改变一个决定,“以后为了避嫌,你我还是少来往得好!”
谈笑意识到周嘉的想法,觉得很好笑。这么久了,难道他就不明白,自己那个所谓的家庭早就千疮百孔、不堪一击,甚至四分五裂不复存在了吗?
家庭?什么是家庭?
我的事情,凭什么要别人认可?
想到这一点,谈笑甚至有些悲愤——凭什么要那个人渣来认可?
周嘉没想到谈笑变脸这么快,僵在那儿尴尬至极。按照他的打算,两个人在这个时候互相让一下便没事了。现在不知道怎么踩到了猫儿的尾巴,嗷的一声,一爪子挠过来,彻底堵死了复合的路!
周嘉也有些恼意,我总是让你,给你台阶下,谈笑你也太不识抬举了!我凭什么对你低三下四?凭什么受你的气?哪里没有女人?比你强的多得是!半晌,他才缓过神来,冷冷地说:“谈笑,差不多就行了。有什么不满意的,摆开来明说不行吗?至于这么闹吗?我已经够忙了,你不要再给我添乱了。”
“对不起,我要结婚了。他是军人,我要注意避嫌。”谈笑用同样冰冷的口气说了两句话,转身走开。若不提她家里,或许真不至于走到现在。她有几分惋惜,在冷风中怨恨渐渐浓烈,为什么她要摊上那么一个家?
深吸一口气,谈笑甩甩头,想起了陆枫。军人,真好!
这是她在个人问题上第一次用别人做自己的挡箭牌。当别的孩子用父亲母亲来抵御外界的骚扰时,她都是一个人胡乱地推挡着。而此时,竟然有这样一块挡箭牌让她用,感觉真好!
北风肆虐,走进单元口,谈笑才发现有两行热泪早已冷却在脸上。
“笑笑,不要怨你爸爸,不怪他。妈只是可惜,真的可惜啊!”
不,妈,这没什么可惜的。如果当初没有遇见我爸,一切都不会发生!
真的,这样的男人就应该躲开!
军营里。
赵伯州最先知道陆枫的婚讯,但是看他没事儿人似的训练、训人、训领导,结婚的事半字不提,心里纳闷:别是吹了吧!
仔细观察了一阵子,陆枫的情绪似乎不错。据可靠消息,这位陆枫同志还是会打私人电话的。问题是,这个电话——据弟兄们说,听口气像是往家里打的。作为侦察兵,连个电话都侦察不到,实在丢人。可是打电话的陆枫是个老侦察兵,反侦察能力有目共睹。大家宁愿相信是自己能力不够,探听不到“情人电话”,也不愿相信他压根儿就没打过这个电话。
周末了,看着楼下进进出出洋溢着异样幸福或失落的兵们,陆枫感到从未有过的怪异。
“怎么,弟妹今天不来吗?”指导员赵伯州的声音带着点儿热切飘起来。
陆枫深深地吸了口烟,又吐出去,轻描淡写地回答:“哦,她忙。白领,事儿多!”
“周末也不休息?电话也不打?”指导员这话说得有学问。如果谈笑打过电话,陆枫会说“怎么可能,电话还是要打的”。或者按照那家伙闷骚的个性,应该用不屑的眼神看着他。如果真没打过……指导员也想不出来陆枫会是失落,还是愤怒。但是多少应该有些反应,对吧?
陆枫没有说话,只是不停地吸着烟,良久才问:“老赵,你和嫂子谈了多久的对象?”
“啊?”赵伯州愣了一下,“嗯,我们不一样,从小长到大的,你说多久?”一边说一边掏出烟来,陆枫下意识地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,“我和你嫂子啊,吁……”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,露出无限神往的样子,“那是不打不相识啊!”
陆枫似乎在听,又似乎在想着别的什么,“哦,怎么还打起来了?”
“嗯,小孩儿嘛,那还不跟猫狗似的见面就打啊!”赵伯州神情愉悦,欲说还休地等着陆枫接下来的提问,已经做好了长篇评书的准备。
“怎么样?”陆枫突兀地冒出一句,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冒失,又补充了一下,“嗯,就是感觉……什么感觉?”
“感觉?”赵伯州没想到会问这个,准备好的历史似乎不大符合提问者的要求,想了想才说,“当时……也没啥感觉。说实话,你嫂子打我小报告的时候,我真恨不得打她一顿。不过真把她堵在学校后门的时候,又突然觉得她怎么……怎么那样!女人嘛,不和她计较,我躲着点儿就是了。”
“啥样?”陆枫不太懂赵伯州的表达。
赵伯州挠挠头说:“就是……那样呗!对了,跟你家养的那只猫似的。抓得你头破血流的,然后你一把拎起它的后脖颈子,它就缩得像个小可怜,还张牙舞爪地乱叫!”
“就这?你就……”陆枫还是不懂。
赵伯州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,只好跟着连吸几口烟,最后也没想出什么更好的形容词或者比喻句帮助陆枫明白,只好放弃地说:“你自己逮一只试试不就知道了!”
陆枫还是不得要领。他家的猫被他抓了无数次,现在三只猫一见到他就会立刻从沙发上、窗户上、暖气上各个地方蹦下来,列队趴好。但陆枫就是不明白,赵伯州见了猫,怎么就会……那样?那样是啥样?自己和谈笑……有没有那样?
窗外时不时传来年轻士兵高兴的应和,不少人兴奋地冲出大门,去迎接趁着周末来探亲的家属。若是父母来了,脚步会相对稳重些,和战友们拉扯的时间也长,还答应带点儿东西回来分什么的;若是妻子来了,则会带着略显矜持的声音和大家打招呼,却脚步匆匆、两步并一步地离开;若是冒冒失失,顾头不顾腚,连搭话都不理,埋头往前冲的,多半是未婚妻或者女朋友来了——当然也有稳重懂事的,匆忙和兴奋只在无人的背后显露。
陆枫站得高,低头俯视这些年轻人,想起谈笑,突然很强烈地意识到,她是自己的未婚妻。
未婚妻就应该来看望未婚夫;
未婚妻就应该问候未婚夫;
未婚妻就应该……那样?
陆枫不耐烦地掐灭烟头,扭头对上赵伯州探询的目光,“打球去!”既然谈笑沉得住气,自己也没道理有什么念头!
“不行不行,我得洗澡去,晚点儿你嫂子要来。”赵伯州只看出陆枫的不耐烦,猜着他的婚事可能有问题。但是这个时候,他可不想陪着这个傻小子打球流汗。他们有的是时间讨论问题,媳妇可是半年才来一次。
送走周嘉,谈笑迎来她的一天又一天。每天都有不同的访客,同事、朋友、客户,还有……
婆婆!
谈笑听过无数次婆媳大战的经典案例,往往一笑而过。但是今天,她有点儿笑不出来了。上次陆妈妈只是打了个电话,这一次却真的登门而入,登的还是她们律所的办公门。
前台小王挤眉弄眼。谈笑在一种八卦的目光中穿行而过。她带着陆妈妈进了会议室,沏茶倒水,两人对面而坐。谈笑看了看身上的套装,怎么第一次见婆婆竟跟谈判似的?
“陆枫工作忙,都要结婚的人了,还是抽不出一点儿时间,你要多多理解啊!”对面的女人穿着朴素,保养一般,但是气质严谨高傲,语气里满满的都是对儿子的宠溺。
谈笑很快调整心态,进入对话状态。其实真和谈判没区别。她迅速盘算着自己要保住的地盘,嘴里慢慢地应对着。不过陆妈妈的话让她觉得好笑,这不是倒因为果嘛!她儿子忙应该首先道歉,理解不理解是权利,充其量应该是“可以”,怎么变成义务性质的“应该”了?
不过谈笑本来就没对陆枫抱有什么指望,听到这话觉得结果差不多,也就没计较。而且,她还有点儿羡慕陆枫,自己忙不过来的时候有老妈从后面挺住,真好!
“没关系,我的工作也很忙。原本我的意思是不要办了,这样节省时间和精力,您二老也不用操那么多心。”
陆妈妈是幼儿园的老师,现在已经退休。不过跟着陆枫的爸爸时间久了,也带着些许霸气,居高临下惯了,对谈笑“不严肃”的态度有些看不惯,“终身大事,怎能随便?唉,你们还年轻,不知道这种事情对女人有多重要。亲朋好友,哪个不得说一声?不然孩子都有了,人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。万一有闲话,都不好解释。”
谈笑心想:今天结了明天离,难道天天办酒席?还不够丢人的!就算您能保证您儿子从一而终,我还未必对他有兴趣。虽然谈笑不打算儿戏婚姻,但是仍然做好了最坏的准备。对她来说,婚姻是一道必散的宴席。至于别人的闲话——她打小就是从闲话堆里过来的,早就免疫,根本不理会!
但是她也知道,这些话不能对老太太讲,“阿姨说得对。我也没什么经验,这方面就听您的吧。不过我最近要出差,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。这张卡您先收着,虽然钱不多,多少是些心意,需要置办什么东西,就麻烦您了。”谈笑有点儿不耐烦,平常总打电话的娇娇怎么一反常态不理她了?
陆妈妈对谈笑家里的情况略有了解,试探着问:“这是你父亲的意思?哎哟,看我们失礼了。最近你伯父身体不太好,等好些了一定去看看你父亲。”
谈笑眉头一拧,怎么事事都要他点头?他算老几?“呵呵,伯父身体不好呀,陆枫也没有和我提过。我这边工作繁忙,没来得及探望,实在抱歉。改日有机会一定过去看看。”
“哦,那你父亲方便来北京吗?不方便的话,我们可以过去看看。”
“他啊,我问问吧,改天给您回信儿。”这“改天”就不知道改到哪里了。谈笑深谙“拖”字诀,对陆妈妈虽不敢怠慢,也没多少尊重。她觉得所谓照顾,就是在有大事、急事的时候,有人出面解决问题。至于生活细节、老人心情啥的,就不是她这个外人能做的,也不是她应该做的。
以谈笑的心态,婚姻只是两个人的事情,而不是两个家庭之间的事。
第一次见面谈话带着一点儿不愉快结束了。谈笑看着陆妈妈坐着专车离开,下意识地撇撇嘴。怎样的婆婆倒是小事,真正麻烦的是她有种被套住的感觉。尽管这是她竭力避免的。
小时候,谈笑养了一只猫,白、黄、黑三色的小猫很通人性。人说猫不随人,放出门不认家。可是这只小猫养得和小狗一样,谈笑可以带着它出门遛弯儿。虽然不像小狗那样前脚跟后脚,也是前后几十米自动停下等人,绝不走开。这样通灵性的小猫,和小谈笑之间的感情日益深厚。
直到有一天,爸爸说要搬家了,新家不许养动物,小猫必须送人。不管怎么哭,爸爸也不同意带走。小猫像知道似的,两只溜圆的猫眼看着这家人,好像蕴藏着很深很深的悲伤。就在搬走的前几天,小猫晚上出门就再也没回来。谈笑一想起自己的猫猫可能变成野猫就哭个不停。然后妈妈告诉她:“猫本来就是野生的,它只是喜欢你才来和你一起住。其实人类从来没有驯化过它,它也从来没有拿人类当主人或者靠山。自然才是它的家。现在它回家了,这是好事。虽然艰苦一些,但是它完全可以凭着自己的力量养活自己。那叫自由。”
谈笑已经忘了后来自己是怎么度过那段“失恋”的日子的,但是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养猫了。而且,妈妈这番话深深地刻在她的记忆里。今天见完陆妈妈,她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那只猫,即将脱离自然,走入人类的家庭。但是那只猫是因为喜欢而留下,自己呢?因为社会惯性、社会压力、人言评价?反正不是自愿。
谈笑只知道自己应该结婚,却始终闹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结婚。周嘉也好,父亲也好,压力也好,现在看来似乎都不是必然的。猫猫一生下来就到了自己的家,没得选择。而自己还可以相亲,选择一个合适的笼子,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?